内容来源
译自《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爱丁堡导读,Douglas Burnham and Martin Jesinghause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An Edinburgh Philosophical Guid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阅读说明
① 因《查》前言第4节是对“超人”的集中论述,本文在节选该节《导读》[1]并翻译的基础上,结合翻译札记和部分关键意象,尝试对“超人—权力意志—永恒回归”的“三连论”做了概述,并认为其核心在于对涌动不懈的生命力的呼唤。
② 原文均用Word页下脚注,为方便网页阅读,本站均重排为节后注,并重排了注释编号
生命的三部曲
《导读》翻译
在第3节末尾,群众嘲笑查拉图斯特拉(下简作“查”)说他净谈了些关于走钢丝者的大话,是时候 “瞧瞧他的真本领”了,而走钢丝的舞蹈者也开始了表演——需要注意,查随之望向群众(而非望向表演者)而感到惊异——走钢丝是查的比喻,他说人是“联结在动物和超人之间的一根绳索”,是危险的“过渡”。这便解释了前言第2节查对世人的爱,“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随后则是查对登山宝训的一连串反训,不说什么样的人“有福了”[2],取而代之的是“我爱”什么样的人,这固然是把查放到了上帝的位置;但在节末我们发现,查把自己当作“宣告者”,这就意味着,人类只可能作为宣告者、作为超越自身的存在去爱人,“大大的蔑视者”同时也是“大大的尊敬者”,(对超越者的)爱和(对未超越者的)蔑视在此相合不悖。这就要求我们重新理解认识、劳动(work)、工作(invention)[3]、德性等种种人类活动,把它们当作“向往彼岸”、去往超人的“憧憬之箭”,而非人赖以求得安逸的手段——换言之,人类一切活动[4]的目的在于最终结束人类自身的统治(而迎来超人),在于“赠予”而非“为自我保留”。我们应该以人克服自我(走向超人)为准绳,重估一切日常活动的价值。不过,这里的重点倒不在于说社会伦理将岌岌可危(因为伦理就是关于人应该如何生活[5]的一系列原则和准绳),毕竟正如《查》第一部的大部分内容所展现的,伦理或者说道德不仅不是出路,反而恰恰就是问题所在。相反,这里是要强调种种活动拥有本体论层面的意义,强调它们构成了人克服人、走向超人的存在样态(mode)。
此外还有五点内容需要略加注意:
第一是“耻辱”的概念,前面几节说到,在超人眼中人是“一种痛苦的耻辱”,本节我们至少看到了一个原因——人无权(right)统治尘世的世界。人类之所以能成为大地、尘世的主人,不过是因为进化的天平恰巧向人类倾斜[6],人类本身没有任何内在价值或意义,其统治不过是命运的机缘;而受此眷顾的人类却把尘世抛弃,把希冀寄托于来世,因此根本没有统治的权利[7](这些探讨可见于第一部1、17节)。
第二是永恒回归的概念。在永恒回归中,未来的正当性与对过去的救赎相联结(尽管这种方式在本节还没有明确表现出来)。“现在”指的不是当下的某一天或当下这个高度发达的晚期现代化社会,不是面向过往的成果,也不是面向未来的蓄积[FS1] ;相反,现代社会就是尼采着力批判的对象,对“现在”的“大大的蔑视”会使人消亡,使人下降、没落从而过渡、跨越到超人。我们马上就会看到,尼采格外强调“此刻”,这种“此刻”说的同样不是当今某天或现代化的当代,而是一种显现、一种顿悟(epiphany)。
第三是流溢/漫出的概念,这个概念在第1节就已出现。人要忘却自己[8],就是要在某种半神秘化状态里放弃身份、献出自我,同时也是要放弃对自我的偏爱和“为自我保留”,不断“赠予”,不断没落。此外,查说“万物都备于他一身”[9],意即在那种显现的“此刻”里时间和历史是一个整体,在那种顿悟的“此刻”里人能引发革变(进一步的探讨可见于第三部第2节)。
第四是本节出现的“自由的精神”这一概念,这是尼采毕生常用的术语[FS2] 。这里的“自由”,从最直白的意思来看,就是摆脱一切贬低肉体的观念(如基督教伦理),并因此成为“心情的脏腑”[10]——这个观点至少在结构上非常康德,只有同时成为立法者和受法则制约者,人才能自由——须知,尼采说的“精神”是肉体的功能,这一点在第一部第4节“轻视肉体者”里说得会更明显。
第五是本节末再次出现的闪电这一意象,它将从“高悬在世人上空的乌云”[FS3] 里闪现。闪电本身当然是云层摩擦释放电能的自然现象了,这个譬喻的重点是要把人类比作这样一种长久积蓄的能量,或者用下一节的话说,人类“自身中还留有混沌”。尼采作品里频频出现的爆炸的意象[FS4] 也是同理。
评述
在尼采诗歌般的语言下学习其哲学,最直接的入手点可能就是他“重估一切价值”的主张。尼采要批判一切现存价值,其基本面是反西方传统形而上学,具体地说是反基督教(上帝)与反柏拉图主义(“善”)。强调平等、谦卑、禁欲的基督教“奴隶道德”彻底破坏和遮蔽了尼采钟情的古典贵族文化,是后来发展出的自由主义、共和主义、社会主义等各种现代思潮的罪魁祸首,而且不无讽刺地遭到了包括虚无主义在内的一系列现代学说的攻击和消解;尼采高呼“上帝死了”,杀死上帝的不仅仅是那些无神论者,还有这些基督教的信徒与后学,在后者的意义上我们甚至可以说上帝之死是一出自杀,是一场奴隶道德的逆火(backfire)。推翻这样一个人格神还不够,尼采反对任何意义上的超验者,“善”“idea”“本体”等都要经过价值重估,这些绝对者要么是“颠倒的意识”,要么干脆就是假象,不是它们赋予人、赋予生命以价值,相反,是自我、是生命创造它们;尼采高呼“上帝死了”,被杀死的不仅仅是那个至善者,还有一切现存的至高价值。
推翻一切现存价值的重估过程当然也需要某种价值依据,在尼采的批判中,这个依据便是权力意志。批判超验的来世和宗教鄙视肉体的传统,同时也就相当于重新肯定此世、肯定生命。而“存在即生成,生成即生命,生命则体现为追求权力或力量的意志”,这便是权力意志,它是意志对自身的追求,是“追求意志的意志”[11]。权力意志之“权力”不像是政治意义上的统治,相反,它似乎是一切生命体都具有的那种跃动本能,是那被平日里再常见不过的价值规范和社会生活所遮蔽,只能在征服欲、胜利心、成就感等偶而得之的快意背后幽微显露的永远增长着的生命力。这让人不由得想起电影《搏击俱乐部》,日复一日光鲜安逸的现代都市生活多么容易使人麻木,以至于只有到阴湿晦暗、烟尘缭绕的地下室里狠狠打一场架,像《查》里走钢丝的舞者一样来场夹杂着泥土味与血腥气、快感与疼痛[12]的冒险,人才能袒露和发现自己究竟是谁(the all-singing, all-dancing crap of the world)。
权力意志对自身、生命对自身、存在者对自身的不断展露,正如《导读》所言,最终揭示出那种显现式的顿悟般的永恒回归。以权力意志为出发点的永恒回归并不与存在相矛盾,因为这种生命力本身是能动的,不断展露着自我而且想要展露自我——这让人不由得想起海德格尔对“自然”的解释,他说这个词所说恰恰“就是从自身而来绽开着的、自身开放着的展开”,是“既绽放又持留着的存在力道”以及“这种力道所支配着的持留”,它就是存在者整体[13]。其目的地也是权力意志,这样永恒回归才不致成为否定生命的消解所有意义的循环,而是成为对生命、对存在的无限肯定,“生命不仅想要自身的当下存在,而且想要它再来一次,甚至想要它永恒地轮回,哪怕这种轮回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即是说,它是‘相同者的永恒轮回’”[14]。尼采用这样一种积极虚无主义重估一切现存价值,推翻所谓的“绝对者”和“真实世界”,重新肯定生命和存在本身的价值;在永恒回归之中,一切价值被重估、被洗刷,剩下的只有生成变化的生命意志之流,只有那西西弗式的永恒地自我创造与自我摧毁着的世界[15]。
而生命意志不断的绽放、涌现和变化,同时也就是生命不懈的自我克服。“有能力按照对所有价值的重估来生活的人不是如其迄今为止所是的(as he hitherto was)的人,唯有超人”[16],这也是尼采给世人提供的出路:他反对神学的彼岸,所以他说超人是“大地”而非天上;他质疑柏拉图以降的形而上学和唯理论,所以他教人甘做心情而非头脑的“脏腑”;他肯定人本真的生命力/意志,所以他把人当作积蓄着能量的“闪电”和“爆炸”,要人不断“赠予”、不断涌现;他要揭示生灭世界里变动不居的意志之流,所以他要人做“桥梁”而非目的,去冒险而非苟求安逸;他让人不断没落、不断克服自我,在自身一次又一次的再现(recurrence)中激长那股生命力,从而迎来超人,超人的权力意志也正是从永恒回归(这一不断创造与毁灭)的过程中得到不息的动力。 是啊,生生不息的意志与生命凭什么不能成为崇高的价值呢?尼采“超人—权力意志—永恒回归”的“三连论”(trilogy)奏响的正是歌颂意志与生命力的三部曲(trilogy),倒恰巧应了海德格尔的那句妙语——“伟大的东西从伟大开端,它仅通过伟大东西的自由回转而保持其伟大……唯有平常理智和渺小之人才会设想伟大的东西是无限持续的,并把这种持续等同为永恒”[17]。
注释
[1] 《导读》第21—23页
[2] 这是《圣经》登山宝训每段的开头语,见和合本《太》5:3-10
[3] 这两个词的译法借自阿伦特,见《人的境况》
[4] 原文此处举了工作的例子,实是承接和呼应前句;故这里不按字面意思直译,而是直接译出实义
[5] 原文此处说的是“人最佳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人应该如何生活才能过得最好”,不妨以“人应该如何生活”这个古典哲学的核心问题代之
[6] 原文举的例子是掷骰子,与本节赌徒的例子相照应
[7] 此处非笔误
[8] 《查》第11页
[9] Ibid. (这里的“他”说的是查所爱的那种人)
[10] Ibid.
[11] 吴:《尼采与“存在”问题》
[12] 当然,走钢丝者遭受的已经远不止“疼痛”了
[13] 海:《形而上学导论》,第15—19页
[14] 吴:《尼采与“存在”问题》
[15] 赵:《重估尼采哲学》
[16] 施:《现代性的三次浪潮》
[17] 海:《形而上学导论》,第19页
[FS1]这些探讨可见于第三部第12节
[FS2]see Part II of Beyond Good and Evil and especially section 44
[FS3]or, in section 7, which is the current state of the human
[FS4]paticularly The Gay Science and Beyond Good and Evil
参考文本
[1] 尼采:《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钱春绮译,北京:三联书店,2014 (文中简作《查》)
[2] Douglas Burnham and Martin Jesinghausen, Nietzsche’s Thus Spoke Zarathustra: An Edinburgh Philosophical Guide, Edinburgh: 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 2010 (文中简作《导读》)
[3] 汉娜·阿伦特:《人的境况》,王寅立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4] 吴增定:《尼采与“存在”问题》,《外国哲学》2010年第9期
[5] 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6] 赵敦华:《重估尼采哲学》,《中国高校社会科学》2013年第1期
[7] 列奥·施特劳斯:《现代性的三次浪潮》,王立秋译,http://miniyuan.com/read.php?tid=944;译自Leo Strauss, ‘The Three Waves of Modernity’, in An Introduction to Political Philosophy: Ten Essays by Leo Strauss, ed. Hilail Gildin, 1989. pp.81-98
[8] 部分文中涉及的细节和思想出自北京大学赵敦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课程,没有书面记录,恕不能一一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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